我想變成吳爾芙一天

第一次看《時時刻刻》是在大一的課堂,說著吳爾芙1925年出版的《達洛維夫人》如何影響1950年代、2000年代的兩位女性角色。因為教授不願意打開中文字幕,我對電影的第一印象是畫面如詩、配樂旋律勾人:原來我的英文聽力這麼爛。為了之後的課堂討論,我跟班上同學相約到圖書館的多媒體室開啟中文字幕,也一個人看了幾次:什麼是人生?而我們該怎麼活著?這命題顛覆那年紀的我們。電影尾聲,吳爾芙受不了精神疾病的折磨,寫下給丈夫的離別信後,投河自盡,說了一段很美的話:(不過我查了,似乎是原著小說作者以吳爾芙口吻寫上的一段,非吳爾芙所言)

Dear Leonard.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 Always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 and to know it for what it is. At last to know it. To love it for what it is, and then, to put it away. Leonard. Always the years between us. Always the years. Always the love. Always the hours.

親愛的蘭尼。 直視生命,永遠直視著生命,了解它的內涵。 直到了解它。愛它本來的樣貌,然後,將它收藏。 蘭尼。永遠想著我們之間的歲月,這些歲月。這些愛。這一時一刻。

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吳爾芙,往後的四年她的名字如奧林帕斯眾神盤旋,我沒認真看完她任何一本作品。工作以後,偶爾逛逛書店或臉書,在出版社、媒體、KOL言談中,吳爾芙成為一個符號,繼續盤旋,談到寫作(意識流)、談到現代主義、談到女性主義、談到精神疾病,吳爾芙是起手式。直到今年,我一時興起讀了《燈塔行》,竟意猶未盡一讀再讀。

吳爾芙在33歲出版小說《出航》(1915年),同年卡夫卡出版《變形記》。一戰之後,作家們企圖尋找新的寫作方式,認為主流的寫實技藝沒辦法承載他們對時代的提問,吳爾芙開闢了現代主義的道路,在布盧姆茨伯里派每週的文人聚會中吸收養分。我們不該把布盧姆茨伯里派看成學派,而是吳爾芙跟姊姊凡妮莎每個禮拜舉辦的派對,邀請畫家、評論家、傳記家、政治家、經濟學家等等,多是劍橋大學幫的朋友到家裡玩,有一說吳爾芙的寫作手法(意識流)深受後印象派畫家、評論家Roger Fry的影響,吳爾芙曾幫Fry寫傳記,也是她唯一一本傳記作品。寫《印度之旅》(1924年)的E.M.Foster曾參與聚會,那是本極好看的小說,T.S.Elliot也曾參與聚會。吳爾芙跟丈夫倫納德一同經營的霍加斯出版社,協助T.S.Elliot在英國出版詩作《荒原》,該詩434行,普遍認為是英美現代詩的濫觴,我懷疑有沒有人能解釋434行中的每一個字,實在晦澀,但不減這首詩濃縮一個時代的光彩。1925年,在英國對岸的美國,F. Scott Fitzgerald發表了《大亨小傳》,1929年海明威發表《戰地春夢》、福克納發表《聲音與憤怒》。不難想像為何Woody Allen在《午夜·巴黎》中讓主角蓋爾回到1920年代,這是文學不可思議的年代,幾乎能讓人忘記兩次世界大戰究竟多荒唐。主戰場的歐洲,在卡夫卡樹立存在主義的里程碑後,1938年Jean-Paul Sartre發表《嘔吐》,1942年卡繆發表《異鄉人》,1949年貝克特發表了《等待果陀》,前兩本小說我沒看過,但《等》這劇本,真的特別精彩,台詞寫成了詩,任讀者解釋,這些作品確立了至20世紀中葉,歐美文學除了現代主義這條支線,另一條大道荒謬主義。

吳爾芙在40到50歲發表三本我們耳熟能詳的小說跟一本散文集:《達洛維夫人》(1925年)、《燈塔行》(1927年)、《奧蘭多》(1928年)、《自己的房間》(1929年)。《時時刻刻》的原著小說便是以《達洛維夫人》為互文。50歲之後,吳爾芙繼續發表小說,1931年寫下《海浪》,大學我曾嘗試閱讀,沒幾頁便放棄。1937年的西班牙內戰,吳爾芙失去她的外甥Julian Bell,她陪伴、安慰姊姊,也憤怒的寫下小說《歲月》跟評論集《三枚金幣》,吳爾芙本企圖融合這兩個文體,談戰爭是男人愚蠢的遊戲,最後決定拆開來發表,受到評論家的抨擊(主要是男性),她最在意的是,丈夫也不太喜歡《三枚金幣》。59歲這一年,吳爾夫自殺,那時她正在寫小說《幕間》。如果能成為吳爾芙一天,我會選哪一天呢?

是23歲吳爾芙一家人去土耳其玩的某一天嗎?他們一路從英國,走過西歐,駐足希臘,最後到土耳其,明媚的年紀與歐洲的風景,怎能不盡興,尤其哥哥Thoby挺帥的,體格好又是劍橋幫,能一同遊豈不是賺到。但吳爾芙這時喪父不久,旅遊途中Thoby因為傷寒去世,也失去了哥哥,換做我也承受不住。

或是回到1935年,跟丈夫倫納德、寵物猴密茲開車一起環遊歐洲呢?(我記得看過寵物猴的照片,但一時找不到)她不只心思細膩敏銳,也幽默風趣,毒舌起來也不輸人,試想,週週辦派對的人可以內向到哪裡去?她眼下的歐洲一定很有趣,尤其跟她一起逛街,聽聽時尚愛好者怎麼消遣那些店家。或參與一場布盧姆茨伯里派的聚會?我一直好奇姊姊凡妮莎與丈夫克萊夫的開放式關係,這也是布盧姆茨伯里派所秉持的:拋下維多利亞時期的教條。28歲時,凡妮莎跟克萊夫結婚,沒過多久一戰爆發,凡妮莎跟丈夫一起搬到鄉下,凡妮莎的情人鄧肯、鄧肯的同性情人大衛同行。鄧肯是個花花公子,與男子夜夜笙歌,如果我是吳爾芙一天,或許我能問姊姊一起跟這男人生活、畫畫是什麼感受?(鄧肯的畫作很棒,用色與構圖很有個性。)凡妮莎39歲時生下與鄧肯的孩子安潔莉卡,她長大後與爸爸鄧肯的情人大衛結婚。

也或許我能回到吳爾芙寫《奧蘭多》的那一年,這一本寫給同性愛人薇塔的情書。她跟丈夫倫納德從來沒有成功的親密經驗,無論他們倆多努力嘗試,一片乾涸,或許是吳爾芙小時被哥哥們George跟Gerald性侵所致?無從得知。倫納德會召妓滿足生理需求,吳爾芙跟薇塔也有了肉體關係,有一天我能參與這美好的盛會?

我最渴望的是回到吳爾芙寫完《燈塔行》的那一刻,那一刻她面對生命的痛,13歲她失去母親,15歲失去姊姊,23歲失去父親,也在那一刻,她展現女人以藝術為志業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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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虫畫室

在咖啡廳的魚缸裡,金紅色的我在藍色裡悠游。舞動胸鰭,舞動尾鰭,奮力搖擺。一不小心,躍出正圓形的玻璃,舞鰭為翼,飛成一隻迷你的龍,在王虫畫室的天上俯視。 牆上的燈盒,以暗色木條,框住米色透光片,露出米中帶白的幽光;吧檯上昭和風格的燈具,流出乳色的白光。雙雙輝映在我的鱗片,我閃耀成一尾神獸。 吧檯裡戴貝雷帽的店員優雅幹練,此刻看向一位客人。客人沒戴口罩,從遠方的座位起身,追向奔馳的店貓,大喊「等等我啊」,雙雙戲劇化的跑向畫室。貓早一步溜進,客人只能在門外嘆氣。畫室門口寫:請勿進入。 在貓領著人的時間,我貼著牆,撫過幾扇毛玻璃,沿畫室的落地窗神遊。聽三個學生拿筆電、iPad討論作業;見我以人的形體,微微駝背,坐近畫室入口,讀從書牆取出的《藍色時期》,被那位客人突如其來的舉動驚擾。 低色彩飽和的店家,把繽紛留給畫室旁的書牆。牆中有漫畫、攝影集、畫冊、圖文集,色彩斑斕。店家的Instagram如出一轍,

EIDOS Cafe 晴境易得咖啡館

假日難得偷閒,本想去東區咖啡廳寫寫字的我,一時興起,往安東街走去。正如印象,安東街便當店、麵攤不少,週間滿足忠孝復興一帶的上班族。 我步行時,已經在 Google Map 過濾一輪,人到現場時仍是失望。多數咖啡廳的內用區與 Google Map 上的圖片相比,小的廣告不實;或座位近的毫無隱私;或桌椅只顧客人眼睛,不顧客人的肩與腰。走了十五分鐘,我喪氣的把手機丟入帆布袋,憑印象迷路:最不濟就去幾條街外的路易莎。 我對連鎖咖啡廳沒有敵意,只是當下,我期待滿布的可能。如火柴挫其盒邊。更多時候,我去連鎖咖啡廳,喜歡怡客咖啡。加值一千送飲料折抵卷,廁所通常比星巴克乾淨。近一年多的居家辦公,週一圖書館休館,我在怡客度過。早上九點光臨,座位任選,或在高腳椅,或在長桌,或在四人座。特別我家附近的怡客,吧檯在一樓,座位在二樓,選對角落,我能更自在。 我又走了十分鐘,無所獲。

從母姓

上班時間,男友捎訊說,訂到台北到台東的火車票,最遲明天取消。不久,說訂到回程票,不過時間不理想。 成天嚷嚷回台東,不曾動作的我,心在猶豫是否成行,手在按訂票頁面的更新鈕:兩天一夜太不像話,先訂到合理的回程票再猶豫。 折騰到天黑,總算是趟從容的三天兩夜,若不是疫情,前一週訂票不可能這麼好運,木已成舟,該順水推舟,我跟男友強調,我雖是台東人,吃住在家,美食我不熟,美景不論山線、海線都得開車,此行徒步,只能在舊火車站附近晃晃,很無聊。 「台東人」是我來台北後譁眾取寵的說法,我從沒長居台東的記憶。小時在台東的記憶,都聽親戚說,我多愛跟外公撒驕,吵著上鯉魚山買點心吃,吵著走不動要背下山,小學我便到高雄、桃園讀書,五年級在永和住下。跟同學自我介紹,說搬遷太冗贅,「台東人」挺魔幻,班上沒有,張惠妹正紅,同學會好奇我是不是原住民,我能接著說自己有八分之一的阿美族血統,話題圓滿。這說法有些底氣,外公過世前,

「純文學」及其制度

每到年末,男友都會炫耀自己讀了幾本書,去年我一時興起,問他讀了幾本文學作品。 「幾乎都是文學。」 「不要算偵探小說,那不是文學。」 「為什麼偵探小說不算文學?」 「有沒有讀純文學?」 「什麼是純文學?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偵探小說不算文學?」 我矇了,我怎麼說這麼沒品的話,偵探小說當然是文學。讀《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時,我反覆咀嚼書中引用漢娜·鄂蘭的這句:構想烏托邦的人,是該烏托邦的獨裁者。每到書店都想「整頓」文學區的我,是不是獨裁者?我依然覺得文學區中許多書,應該歸類在「暢銷書」而非「文學書」,別假文學之名。 身為讀者,自然有自身的評價方式,礙於才疏學淺,我很難說清。譬如純文學是什麼?訴諸專家,我們翻閱文學獎得獎作品們,姑且稱之為純文學,不難發現其同質性,那麼,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以僵化的文字與結構唾棄類型文學?又,我們以僵化的反義,「流動」或「能動」來定義純文學,我們又如何判斷它們移動方向間的優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