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母姓

上班時間,男友捎訊說,訂到台北到台東的火車票,最遲明天取消。不久,說訂到回程票,不過時間不理想。

成天嚷嚷回台東,不曾動作的我,心在猶豫是否成行,手在按訂票頁面的更新鈕:兩天一夜太不像話,先訂到合理的回程票再猶豫。

折騰到天黑,總算是趟從容的三天兩夜,若不是疫情,前一週訂票不可能這麼好運,木已成舟,該順水推舟,我跟男友強調,我雖是台東人,吃住在家,美食我不熟,美景不論山線、海線都得開車,此行徒步,只能在舊火車站附近晃晃,很無聊。

「台東人」是我來台北後譁眾取寵的說法,我從沒長居台東的記憶。小時在台東的記憶,都聽親戚說,我多愛跟外公撒驕,吵著上鯉魚山買點心吃,吵著走不動要背下山,小學我便到高雄、桃園讀書,五年級在永和住下。跟同學自我介紹,說搬遷太冗贅,「台東人」挺魔幻,班上沒有,張惠妹正紅,同學會好奇我是不是原住民,我能接著說自己有八分之一的阿美族血統,話題圓滿。這說法有些底氣,外公過世前,也就是我大學前,每逢寒、暑假,一年近四分之一的時間,我們會回台東。

回家的路總是先苦後甘。媽媽焦慮的整理行李,愁自己每天在台東的服裝不夠亮眼,愁兩個兒子踏出台東的衣裝不夠體面,我跟弟弟則焦慮台東的時間,一天不只二十四小時,電視的熱鬧會膩,電腦只有一台,搶了會被罵,我得張羅帶去的小說與CD。坐六、七個小時的火車,乘計程車到舊站附近的老家,推開鮮紅色的鐵門,一棵大樹,碧綠的鐵花窗,我們光腳踏進磨石子地,沁涼,神仙生活在噓寒問暖間開始,每天,自然醒,吃舅舅買的早點大王,燒餅油條配冰豆漿,午、晚餐吃舅媽拿手的雲南菜,粑粑絲、大薄片、碗豆粉、炸酥肉,吃飽喝足,或去海邊,或去公園散步,或在二樓房間,聽音樂、讀小說。一次,聽Dido的〈Life for Rent〉,讀《蘇西的世界》,書中的詩人露絲與印度籍男友親暱,文字與音符各取世間顏色一絲,織成不屬於凡間的白,懾得我睡去。

十年不見台東,與男友到飯店辦理入住後,直奔老家。一棟日劇會出現的白色建築,在街坊突兀,門上郵箱信件炸出,對面的住戶邊澆花,邊盯著我倆不速之客。外公過世不久,舅舅一家申請老屋翻新的補助,媽媽在手機見到成果後,生氣的拿給我看,我們一起憤慨,這翻新沒眼光,怎麼磨石子地、鐵花窗都沒了?請師傅都不見得會做。親眼看到翻新的老屋,與台東的藍天相襯,可笑自己曾經的狂語,可惜舅舅與舅媽離婚後,這沒人住,無緣進門。

回飯店的路上,男友注意到一家新開的店,冰菓綠洲,我們因為Google Maps上的聖代照,決定踏入。店內沒人,我們先是站了一會,老闆的頭突然從吧台後冒出,快步走向吧台招呼,指向懸貼在吧台前的兩張白紙,用白板筆書寫,字跡童趣,只有品項名,沒有圖片,沒有價錢的菜單。我問老闆可不可以兩人合吃一碗冰,他有些遲疑的答應,並在我們猶豫時,熱切的介紹雪酪與義式冰淇淋、大目釋迦與鳳梨釋迦的差異,我們最後選定大目釋迦雪酪。等待時,男友擔心會是碗無聊的雪酪,沒有照片中的聖代精彩,我則在偷瞄吧台後,ㄩ字型的沙發與電視櫃,老闆剛剛應該在客廳看電視?端上的是杯以雪酪為底,綴以鳳梨果醬、柳橙切片、葡萄與兩根脆笛酥的聖代。雪酪一入口,化開的釋迦香直衝鼻腔,攪和鳳梨果醬,解膩外更添風味,也與一旁水果相得益彰:一杯和諧,惟脆笛酥是量販店口味。離開時,我問老闆能否幫我們丟,進店前喝完的手搖,老闆有些遲疑的答應。

我們順路逛了飯店旁的鐵花村,十年前是露天Livehouse、零星攤販和已經撤走的誠品,如今Livehouse有了屋頂,攤販成了市集,大至三區,也有商家群聚的波浪屋,及仍是書店的台東故事館。一路看著台東的變,心裡慶幸台東沒什麼變。

第二天,吃完飯店早餐,我們趁陽光不辣,趕緊看海,台東市的海,如年輪蛋糕層層分明的向外擴,活潑的白浪花,年輕的碧綠海,沈穩的平靜的藍海,到天海一線的湛藍。日頭正炎,我們按計劃出發,踩點市區有冷氣的公共空間,依序是台東美術館(及館區的野室咖啡)、台東生活美學館(及路上賣好吃泡芙的青蔦菓子)和台東設計中心。期間有個烏龍插曲,在野室咖啡避暑時,我想不透為何在台東美術館看不到Podcast〈台東慢波電台〉的錄音空間,怎麼都想參觀此行的推手,一查才發現,原來節目是台東設計中心製作,遂排入行程。

一路經過早點大王和封仔餅店,我難忍購買衝動的碎唸,男友一旁膩煩我的獨角戲,無動於衷,我想吃一口燒餅油條,想吃一口肉燥、綠豆餡的封仔餅,最後什麼也沒買。回憶是滿是氫氣的氣球,美的,我怕驚擾,嚇破它們,醜的,任年輕的蠻力壓進潛意識的海,心底清楚,再野的勁,時間都將馴服,漫天氣球的那天,我能見繽紛嗎?像鹿野高台的熱氣球那樣。

我的從母姓,預告父親或因為花心,或因為坐牢,或因為逃債而不在,外公住院那陣子,全家甚至與父親斷絕往來,只在幾年前他病危時,在加護病房見上一面,我計畫掩埋這些過往,連同探訪住青年公園的祖父母的過往,連同兒時與堂哥遊戲的過往,這些氣球,踏出台東美學館時,浮上天。從母姓也預告我的不男不女,出櫃那天,媽媽只消一晚平復,還邀請男友晚餐,那天晚上與先前無數猜測的夜,對她而言也是顆要強壓的氣球嗎?趁我們都有力氣,先不探究。

第三天,我跟男友在太麻里文創咖啡館等火車。我想起高中歷史老師對我從母姓的猜測:或許怕孫輩無男。這猜想有其根據,一是,外公從雲南隨國民政府來台,已不年輕,在台東與都蘭阿美部落的外婆落地生根,做過農夫,賣過早餐,三姐弟稍大後,外婆離家,外公或有傳子的急迫,二是,媽媽大學畢業即生下我,我自然成為家中長孫,三是,老師在高中就讓我們讀西蒙波娃跟余秋雨,我對她的信任一廂情願,即便不曾驗證這說法,也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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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虫畫室

在咖啡廳的魚缸裡,金紅色的我在藍色裡悠游。舞動胸鰭,舞動尾鰭,奮力搖擺。一不小心,躍出正圓形的玻璃,舞鰭為翼,飛成一隻迷你的龍,在王虫畫室的天上俯視。 牆上的燈盒,以暗色木條,框住米色透光片,露出米中帶白的幽光;吧檯上昭和風格的燈具,流出乳色的白光。雙雙輝映在我的鱗片,我閃耀成一尾神獸。 吧檯裡戴貝雷帽的店員優雅幹練,此刻看向一位客人。客人沒戴口罩,從遠方的座位起身,追向奔馳的店貓,大喊「等等我啊」,雙雙戲劇化的跑向畫室。貓早一步溜進,客人只能在門外嘆氣。畫室門口寫:請勿進入。 在貓領著人的時間,我貼著牆,撫過幾扇毛玻璃,沿畫室的落地窗神遊。聽三個學生拿筆電、iPad討論作業;見我以人的形體,微微駝背,坐近畫室入口,讀從書牆取出的《藍色時期》,被那位客人突如其來的舉動驚擾。 低色彩飽和的店家,把繽紛留給畫室旁的書牆。牆中有漫畫、攝影集、畫冊、圖文集,色彩斑斕。店家的Instagram如出一轍,

EIDOS Cafe 晴境易得咖啡館

假日難得偷閒,本想去東區咖啡廳寫寫字的我,一時興起,往安東街走去。正如印象,安東街便當店、麵攤不少,週間滿足忠孝復興一帶的上班族。 我步行時,已經在 Google Map 過濾一輪,人到現場時仍是失望。多數咖啡廳的內用區與 Google Map 上的圖片相比,小的廣告不實;或座位近的毫無隱私;或桌椅只顧客人眼睛,不顧客人的肩與腰。走了十五分鐘,我喪氣的把手機丟入帆布袋,憑印象迷路:最不濟就去幾條街外的路易莎。 我對連鎖咖啡廳沒有敵意,只是當下,我期待滿布的可能。如火柴挫其盒邊。更多時候,我去連鎖咖啡廳,喜歡怡客咖啡。加值一千送飲料折抵卷,廁所通常比星巴克乾淨。近一年多的居家辦公,週一圖書館休館,我在怡客度過。早上九點光臨,座位任選,或在高腳椅,或在長桌,或在四人座。特別我家附近的怡客,吧檯在一樓,座位在二樓,選對角落,我能更自在。 我又走了十分鐘,無所獲。

「純文學」及其制度

每到年末,男友都會炫耀自己讀了幾本書,去年我一時興起,問他讀了幾本文學作品。 「幾乎都是文學。」 「不要算偵探小說,那不是文學。」 「為什麼偵探小說不算文學?」 「有沒有讀純文學?」 「什麼是純文學?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偵探小說不算文學?」 我矇了,我怎麼說這麼沒品的話,偵探小說當然是文學。讀《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時,我反覆咀嚼書中引用漢娜·鄂蘭的這句:構想烏托邦的人,是該烏托邦的獨裁者。每到書店都想「整頓」文學區的我,是不是獨裁者?我依然覺得文學區中許多書,應該歸類在「暢銷書」而非「文學書」,別假文學之名。 身為讀者,自然有自身的評價方式,礙於才疏學淺,我很難說清。譬如純文學是什麼?訴諸專家,我們翻閱文學獎得獎作品們,姑且稱之為純文學,不難發現其同質性,那麼,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以僵化的文字與結構唾棄類型文學?又,我們以僵化的反義,「流動」或「能動」來定義純文學,我們又如何判斷它們移動方向間的優劣呢?

咖啡基本教義派

L叔個子高,一百八十多,四肢又細又長,跟竹竿一樣;下巴有些戽斗,臉長不至於是馬臉,膚色稍白;舉止談吐老成,當年二六、二七,常遭誤會是三六、三七。形象如此鮮明的L叔,與我同住永和,十年來一次也沒遇到。 我讀大學時,在Y咖啡打工,L叔是正職。我們常一起搭班。他喜歡站吧檯做飲料,與常客聊天;我喜歡在外場點餐、送餐,在廚房出餐,兩人默契又有效率。那時店開不久,平日客人不多,有時日營業額甚至沒破萬,很閒。我們時而聊天,公私不避;時而讀書,靜靜坐著;時而把吧檯作咖啡實驗室。L叔追尋理想的味道,我很受他感召,我們在義式咖啡機前,調整填壓咖啡粉的力道、打奶泡的溫度;我們在手沖臺前,嘗試不同的水溫、咖啡粉粗細、注水手法。一不小心一天喝了六、七杯咖啡,便到戶外抽煙,用尼古丁撫慰暈眩。 我雖與L叔一同實驗,身為打工仔,又礙於咖啡知識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