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文學」及其制度

每到年末,男友都會炫耀自己讀了幾本書,去年我一時興起,問他讀了幾本文學作品。

「幾乎都是文學。」
「不要算偵探小說,那不是文學。」
「為什麼偵探小說不算文學?」
「有沒有讀純文學?」
「什麼是純文學?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偵探小說不算文學?」

我矇了,我怎麼說這麼沒品的話,偵探小說當然是文學。讀《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時,我反覆咀嚼書中引用漢娜·鄂蘭的這句:構想烏托邦的人,是該烏托邦的獨裁者。每到書店都想「整頓」文學區的我,是不是獨裁者?我依然覺得文學區中許多書,應該歸類在「暢銷書」而非「文學書」,別假文學之名。

身為讀者,自然有自身的評價方式,礙於才疏學淺,我很難說清。譬如純文學是什麼?訴諸專家,我們翻閱文學獎得獎作品們,姑且稱之為純文學,不難發現其同質性,那麼,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以僵化的文字與結構唾棄類型文學?又,我們以僵化的反義,「流動」或「能動」來定義純文學,我們又如何判斷它們移動方向間的優劣呢?

《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這本書有趣在,它正視歷史的偶然,以考古的方式,挖掘日本「(純)文學」的起源,以回應這個問題:為何日本會出現像「私小說」這樣的現代小說。作者柄谷行人可說是理想的讀者,以清晰的論點,不晦澀的說出對作品的評價,更甚,他抽絲剝繭,不將美學標準視為理所當然。

柄谷首先點出西洋小說的特色,第三人稱客觀描述,在此技法下,作者(敘事者)消失了,讀者甚至得再三提醒自己,作者並非主角。這技法本身沒問題,問題出現在佛洛依德以降追求「自我」的風氣,這時作者該把「自我」的概念置於主角/角色,還是作者自身呢?西洋小說歷經浪漫主義、寫實主義、自然主義,時間太長以致不見矛盾,日本卻是在明治維新時,一次吸收,問題昭然若揭。

最近讀吳爾芙談現代小說,讀到類似的觀點。吳爾芙稱第三人稱客觀描寫為「物質主義」,說「他們把精湛的技巧⋯⋯讓這些事物看起來代表了真實永恆」,並問「小說一定是這樣子嗎?」說小說家要創造「自由的方法」去寫「那個」,而「那個」非常有可能是存在於「心理學黑暗處」。順帶一提,吳爾芙很愛佛洛依德,作品多的是對「自我」的追求。

面對西洋小說的矛盾,不同於吳爾芙將「自我」置於角色(意識流一派),日本文學走向私小說(如志賀直哉)或歷史小說(如森鷗外)的路。柄谷精確的引用理論、文學作品、民族誌、跨領域的例子(如繪畫、戲劇),不僅點出日本文學的進程,更想說服讀者,明治、大正時期的文學不只是戰後文學,或社運挫折後的抒發:文學不是政治的副作用,文學「本身」即是種制度及政治場域。

「第三人稱客觀描寫」在日本先見於二葉亭四迷逐字翻譯的屠格涅夫,並在國木田獨步的筆下發展,柄谷稱之為「風景的發現」:那樣的文字像風景畫一樣,近物大,遠物小,人好像能走進畫中,讀起來像自己的事,得以感受,困難的是,日本文學如同日本畫,本身沒有「近物大,遠物小」那樣的幾何透視法,畫家是站在不同定點臨摹,把感覺畫進一幅畫中。

困難在歷史的偶然中消解。先是發展出新的語言(言文一致),以承載「自我」意識,再來是基督教的傳入,確定一神信仰(主對世人=天皇對民),最後是明治二十年,現代國家的建立,有「軍隊=工廠=學校=醫院」的「教育」機構,讓人民的「想法」趨於一致,確定「主觀-客觀」的對立,遂能形成主觀看向客觀的幾何透視法。

幾何透視法確立後,日本文學開始處理西洋小說的矛盾:「自我」該置於何處?西方概念下的自我,是發展自笛卡爾,「我思故我在」(超越論),思考先於經驗,而日本對自我的概念不同,感覺、知覺先於思考(類似現象學),所以產生將「自我」放在作者的策略,有了私小說,換句話說,私小說中的「我」企圖呈現「個人清晰的面貌」,不同於幾何透視法中,由作者視角出發的均質空間, 私小說中的「我」是呈現對應於社會的異質空間。回顧日本文學後,柄谷進一步說,那時大家口中的「文學」,使用第三人稱客觀描寫及表達自我的文學,是風格要素,並非藝術要素,「文學」不該是文學的評斷標準,可惜礙於篇幅或評論集本身的目的,這本書未指明可行的評斷標準。

讀完《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後,我先是讀了安妮.艾諾的《嫉妒所未知的空白》,後讀了志賀直哉的《和解》,很是感動,同時也應證柄谷的觀察,艾諾的自我頗析,是以思考我看向經驗我,以艾諾的說法,是以自我為田野對象的民族誌,而志賀不同,以柄谷的說法,是以超我看向自我,一種超然的態度。超然,是柄谷對於寫生文(正岡子規)的觀察,他指出了一脈傳承,從俳諧、江戶文學到寫生文,從寫生文到私小說、心境小說,這不經讓我想到華語的主流論述,抒情傳統,從古典詩到白話文運動,到散文及詩化小說,「詩品既人品」,這或許是華語、日語文化共有,對於作者最極致的想像,而回看新批評方法(T.S. Elliot)興起的媒體時代,讀者能知其作品,不知其作者,作者與作品勢必得分開評價,如今網路世代不同,作者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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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虫畫室

在咖啡廳的魚缸裡,金紅色的我在藍色裡悠游。舞動胸鰭,舞動尾鰭,奮力搖擺。一不小心,躍出正圓形的玻璃,舞鰭為翼,飛成一隻迷你的龍,在王虫畫室的天上俯視。 牆上的燈盒,以暗色木條,框住米色透光片,露出米中帶白的幽光;吧檯上昭和風格的燈具,流出乳色的白光。雙雙輝映在我的鱗片,我閃耀成一尾神獸。 吧檯裡戴貝雷帽的店員優雅幹練,此刻看向一位客人。客人沒戴口罩,從遠方的座位起身,追向奔馳的店貓,大喊「等等我啊」,雙雙戲劇化的跑向畫室。貓早一步溜進,客人只能在門外嘆氣。畫室門口寫:請勿進入。 在貓領著人的時間,我貼著牆,撫過幾扇毛玻璃,沿畫室的落地窗神遊。聽三個學生拿筆電、iPad討論作業;見我以人的形體,微微駝背,坐近畫室入口,讀從書牆取出的《藍色時期》,被那位客人突如其來的舉動驚擾。 低色彩飽和的店家,把繽紛留給畫室旁的書牆。牆中有漫畫、攝影集、畫冊、圖文集,色彩斑斕。店家的Instagram如出一轍,

EIDOS Cafe 晴境易得咖啡館

假日難得偷閒,本想去東區咖啡廳寫寫字的我,一時興起,往安東街走去。正如印象,安東街便當店、麵攤不少,週間滿足忠孝復興一帶的上班族。 我步行時,已經在 Google Map 過濾一輪,人到現場時仍是失望。多數咖啡廳的內用區與 Google Map 上的圖片相比,小的廣告不實;或座位近的毫無隱私;或桌椅只顧客人眼睛,不顧客人的肩與腰。走了十五分鐘,我喪氣的把手機丟入帆布袋,憑印象迷路:最不濟就去幾條街外的路易莎。 我對連鎖咖啡廳沒有敵意,只是當下,我期待滿布的可能。如火柴挫其盒邊。更多時候,我去連鎖咖啡廳,喜歡怡客咖啡。加值一千送飲料折抵卷,廁所通常比星巴克乾淨。近一年多的居家辦公,週一圖書館休館,我在怡客度過。早上九點光臨,座位任選,或在高腳椅,或在長桌,或在四人座。特別我家附近的怡客,吧檯在一樓,座位在二樓,選對角落,我能更自在。 我又走了十分鐘,無所獲。

從母姓

上班時間,男友捎訊說,訂到台北到台東的火車票,最遲明天取消。不久,說訂到回程票,不過時間不理想。 成天嚷嚷回台東,不曾動作的我,心在猶豫是否成行,手在按訂票頁面的更新鈕:兩天一夜太不像話,先訂到合理的回程票再猶豫。 折騰到天黑,總算是趟從容的三天兩夜,若不是疫情,前一週訂票不可能這麼好運,木已成舟,該順水推舟,我跟男友強調,我雖是台東人,吃住在家,美食我不熟,美景不論山線、海線都得開車,此行徒步,只能在舊火車站附近晃晃,很無聊。 「台東人」是我來台北後譁眾取寵的說法,我從沒長居台東的記憶。小時在台東的記憶,都聽親戚說,我多愛跟外公撒驕,吵著上鯉魚山買點心吃,吵著走不動要背下山,小學我便到高雄、桃園讀書,五年級在永和住下。跟同學自我介紹,說搬遷太冗贅,「台東人」挺魔幻,班上沒有,張惠妹正紅,同學會好奇我是不是原住民,我能接著說自己有八分之一的阿美族血統,話題圓滿。這說法有些底氣,外公過世前,

咖啡基本教義派

L叔個子高,一百八十多,四肢又細又長,跟竹竿一樣;下巴有些戽斗,臉長不至於是馬臉,膚色稍白;舉止談吐老成,當年二六、二七,常遭誤會是三六、三七。形象如此鮮明的L叔,與我同住永和,十年來一次也沒遇到。 我讀大學時,在Y咖啡打工,L叔是正職。我們常一起搭班。他喜歡站吧檯做飲料,與常客聊天;我喜歡在外場點餐、送餐,在廚房出餐,兩人默契又有效率。那時店開不久,平日客人不多,有時日營業額甚至沒破萬,很閒。我們時而聊天,公私不避;時而讀書,靜靜坐著;時而把吧檯作咖啡實驗室。L叔追尋理想的味道,我很受他感召,我們在義式咖啡機前,調整填壓咖啡粉的力道、打奶泡的溫度;我們在手沖臺前,嘗試不同的水溫、咖啡粉粗細、注水手法。一不小心一天喝了六、七杯咖啡,便到戶外抽煙,用尼古丁撫慰暈眩。 我雖與L叔一同實驗,身為打工仔,又礙於咖啡知識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