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基本教義派

L叔個子高,一百八十多,四肢又細又長,跟竹竿一樣;下巴有些戽斗,臉長不至於是馬臉,膚色稍白;舉止談吐老成,當年二六、二七,常遭誤會是三六、三七。形象如此鮮明的L叔,與我同住永和,十年來一次也沒遇到。

我讀大學時,在Y咖啡打工,L叔是正職。我們常一起搭班。他喜歡站吧檯做飲料,與常客聊天;我喜歡在外場點餐、送餐,在廚房出餐,兩人默契又有效率。那時店開不久,平日客人不多,有時日營業額甚至沒破萬,很閒。我們時而聊天,公私不避;時而讀書,靜靜坐著;時而把吧檯作咖啡實驗室。L叔追尋理想的味道,我很受他感召,我們在義式咖啡機前,調整填壓咖啡粉的力道、打奶泡的溫度;我們在手沖臺前,嘗試不同的水溫、咖啡粉粗細、注水手法。一不小心一天喝了六、七杯咖啡,便到戶外抽煙,用尼古丁撫慰暈眩。

我雖與L叔一同實驗,身為打工仔,又礙於咖啡知識有限,我沒自信更改老闆娘的做法;L叔不然,他是正職,又懂咖啡,他臨摹—企圖優化—老闆娘的做法,給老闆娘這個難題:一家店該成就專屬店家的獨特,還是每個咖啡師的獨特?這個問題並非要突破一家店該營利的前提,答案太明顯,一家店該順應時代思維:消費者渴望一杯品質穩定的咖啡,無論在週一下午還是週五晚上,無論遇上哪個店員,無論去哪家分店,或僅此一家的獨立小店。正因答案太明顯,我們不經問,消費者求新求變的時代,品牌只能保證品質穩定嗎?消費者渴望在不同品牌間體驗的差異,為什麼不能在一家店實現?在我小學住家旁的早餐店,特別會做煎蛋吐司。開店的姊妹倆會在吐司塗上美乃滋,在煎蛋擠上番茄醬和灑上胡椒粉,吃起來鹹甜鹹甜。點餐時,我會看站吐司區的是姊姊還是妹妹,姊姊會多塗美乃滋,妹妹會多灑胡椒粉。這攸關要點紅茶還是奶茶,無關優劣,都是完美的早餐。難道姊姊與妹妹不是各自品質穩定嗎?延續品牌思維,為什麼我們不能把每位員工視為一個子品牌?答案呼之欲出。「品牌要品質穩定」中漏了兩個字:「均質」。我們期待品牌的品質「均質且穩定」,即便是求新求變的消費者,仍視此為自然的換一個品牌體驗差異。這是連鎖企業教育的成果。企業為了複製成功,將流程標準化,利用機械與數據降低人工誤差,結果可見於多數外商連鎖咖啡廳,不再使用半自動義式咖啡機,改用全自動咖啡機。

老闆娘是個把「咖啡是科學」掛在嘴邊的女人。生活對她而言,如同咖啡能科學以待。她肯定知道使用半自動咖啡機,聘請自己以外的咖啡師,意味著誤差:單一個體造成的人工誤差,及個體間差異造成的做法誤差。L叔堅持自己的做法,更保證上述的雙重誤差。兩人間常因做法不同,藏著敵意,那敵意,如同相同原料下,兩人成品間的細微差異,任何敘說都言重。在我看來,兩人是相惜。曾在連鎖餐廳當外場組長的L叔,相信老闆娘對咖啡的愛,超越職場倫理,終以咖啡為依歸;對老闆娘而言,L叔是員工中僅存的同道人,督促她更虔誠。L叔常約老闆娘到戶外抽煙,說服她自烘咖啡豆,說自烘能降低成本,說自烘能豐富店裡的豆單,不再受限於合作的烘豆師。重要的是,生豆是咖啡的肉身,烘豆賦予靈魂,萃取只是去蕪存菁。

那陣子老闆娘拿出放在儲藏室的小型烘豆機,看書摸索。有天找有興趣的同事,一起去市民大道的Coffee Sweet。那是間迷人的咖啡廳,低調且純粹。外牆一片水泥灰,兩片深棕色遮雨棚在上;進門是規矩的桌椅,牆上幾幅無聊的咖啡萃取照;入座後,店員送上一面菜單,單品即佔半面,其餘是義式咖啡,與唯一的甜點,提拉米蘇。所謂單品,是指單用一種咖啡豆,與常用三種以上咖啡豆的義式配方豆區別。那天,大家都喝單品,我聽老闆娘的建議,點了冰美式,折服於其中的甜味。是窯烤地瓜急速冷凍後,放在嘴裡,沁涼中帶點奶香的甜,不像蔗糖那樣霸道,不似黑糖那般膩口。甜,不會隨時間淡去,店家細膩的用咖啡冰磚,甜到杯底。那天,老闆娘沒有提及拜訪的目的。爾後十年,我多次隻身前來,發現Coffee Sweet經常更換冰美式的配方豆,我驚訝其技術,每種咖啡豆味道迥異,搭配是一難;搭配後的比例又一難;調整萃取設備,穩定出杯再一難;同時,如此任性仰賴可少量批豆的管道。我猜老闆娘相約拜訪是為了採購生豆探路。

老闆娘對烘豆異常猶豫。或許是商業考量,店開沒多久,客源不穩,Y咖啡裝潢、傢俱、器材皆考究,投入不少的錢,貿然買昂貴的烘豆機太冒險。又或許老闆娘對L叔的建議止乎於禮,兩人間幽微的敵意,常讓同事們摸不著頭緒。我永遠不得箇中緣由,探詢不通人情,人心難以探究。譬如老闆娘把「咖啡是科學」掛嘴邊,手沖時,即使溫度計與電子秤在旁,以掌心測溫,以湯匙記量,以圈數測時。回憶終究是以事實為果的臆測。肯定的是,老闆娘幾年後買了一台烘豆機,接起同業的烘豆委託;肯定的是,烘豆業務上軌道後,老闆娘開始頻繁的員工訓練。惟有咖啡師有了敏銳的味覺,有了調整萃取的技術,老闆娘方能要求味道異中有同,同中有異,既成就店家的獨特,也成就咖啡師的獨特。我覺得這是她給難題的答案。

十年不見L叔,求生欲強的我,早以男友獵奇的味蕾為準,不再對咖啡虔誠。開始崇尚邪門歪道,甚至有了選店的偏方。

如果想喝阿芙佳朵,要去有些年紀的咖啡廳,年輕的店不懂冰淇淋的重要。阿芙佳朵與漂浮冰咖啡不同,是把濃縮咖啡淋在冰淇淋上。季節香茶葉與咖啡烘焙屋沒在菜單註明冰淇淋的品牌,惟肉眼可見香草籽滿佈,入口香氣奔放,又質地黏稠,與咖啡攪和時,能沾附酸香盈盈的濃縮;克立瑪咖啡店同用淺焙咖啡,除了香草冰淇淋,還有杏仁冰淇淋的選項。

點店家特調時,我會察言觀色,尤其在東咖啡這類店家,飲品取名別出心裁。譬如,我查到東咖啡曾有杯特調叫「舞澢」,菜單寫:「黑與白韻律之間,酸與甜相互呼應」,不知為何物。初次拜訪東咖啡,讀菜單時,我與咖啡師一問究竟,聽得不是內容,是咖啡師的信心。太多店家迷失於標新立異。我點了杯忘記名字的特調,入口先是奔放的咖啡酸香,湧上鳳梨蜜香,總結於鐵觀音的茶香,圓滿的一杯。

如同大多不忠的教徒,活不出教義。拿到幸卉文學咖啡的菜單時,我想,這家店一定兩光,茶、咖啡、特調、鬆餅、蛋糕都賣,品項雜多。有些說明甚至長到分段,沒有必要。都怪自己貪圖坐進日治建築,陽光灑進整面落地窗多漂亮,店員水杯都上了,怎麼離開。我硬著頭皮點法芙娜冰摩卡咖啡。以前Y咖啡有種特調,是讓咖啡師自由發揮。站吧台時,我喜歡以法芙娜可可粉、濃縮咖啡、牛奶、鮮奶油、早餐店的紅蓋奶精為底,加入甜點級的草莓或芒果果泥,用雪克杯搖盪。成品入口絲滑,乳香領著巧克力的甘苦味、中淺焙咖啡的核果味,與果泥的甜蜜,在舌尖綻放。我以為沒有更好的冰摩卡。不是一起想配方的同事天才,那時的我們不懂成控,沒有店家會這麼做一百多塊的飲品,沒想到幸卉跳脫摩卡的框架,用可可深沉的苦,與恰到好處的乳香,包覆咖啡的酸香,成了一杯更好的摩卡。

異教中,我鍾情水果咖啡,無論西西里咖啡、鳳梨咖啡、紅心芭樂咖啡、桑椹咖啡、芒果咖啡、草莓咖啡,見到必點。論起最難忘,是私心珈啡的草莓冰美式。我跟私心沒有緣份,台北到高雄不過一小時半的車程,我更常見到它拉下鐵門。或我沒留意店休,或闆娘懷孕休養,或疫情沒開。那杯逸品有新鮮草莓、自製草莓果泥、冰美式三層,太久沒喝,說口感肯定是胡謅。只在想念時,讀店家的臉書,闆娘時而隔空向差勁的客人喊話,時而分享自信的新品,行文間常有生活、育兒、經營的點滴,是性情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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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虫畫室

在咖啡廳的魚缸裡,金紅色的我在藍色裡悠游。舞動胸鰭,舞動尾鰭,奮力搖擺。一不小心,躍出正圓形的玻璃,舞鰭為翼,飛成一隻迷你的龍,在王虫畫室的天上俯視。 牆上的燈盒,以暗色木條,框住米色透光片,露出米中帶白的幽光;吧檯上昭和風格的燈具,流出乳色的白光。雙雙輝映在我的鱗片,我閃耀成一尾神獸。 吧檯裡戴貝雷帽的店員優雅幹練,此刻看向一位客人。客人沒戴口罩,從遠方的座位起身,追向奔馳的店貓,大喊「等等我啊」,雙雙戲劇化的跑向畫室。貓早一步溜進,客人只能在門外嘆氣。畫室門口寫:請勿進入。 在貓領著人的時間,我貼著牆,撫過幾扇毛玻璃,沿畫室的落地窗神遊。聽三個學生拿筆電、iPad討論作業;見我以人的形體,微微駝背,坐近畫室入口,讀從書牆取出的《藍色時期》,被那位客人突如其來的舉動驚擾。 低色彩飽和的店家,把繽紛留給畫室旁的書牆。牆中有漫畫、攝影集、畫冊、圖文集,色彩斑斕。店家的Instagram如出一轍,

EIDOS Cafe 晴境易得咖啡館

假日難得偷閒,本想去東區咖啡廳寫寫字的我,一時興起,往安東街走去。正如印象,安東街便當店、麵攤不少,週間滿足忠孝復興一帶的上班族。 我步行時,已經在 Google Map 過濾一輪,人到現場時仍是失望。多數咖啡廳的內用區與 Google Map 上的圖片相比,小的廣告不實;或座位近的毫無隱私;或桌椅只顧客人眼睛,不顧客人的肩與腰。走了十五分鐘,我喪氣的把手機丟入帆布袋,憑印象迷路:最不濟就去幾條街外的路易莎。 我對連鎖咖啡廳沒有敵意,只是當下,我期待滿布的可能。如火柴挫其盒邊。更多時候,我去連鎖咖啡廳,喜歡怡客咖啡。加值一千送飲料折抵卷,廁所通常比星巴克乾淨。近一年多的居家辦公,週一圖書館休館,我在怡客度過。早上九點光臨,座位任選,或在高腳椅,或在長桌,或在四人座。特別我家附近的怡客,吧檯在一樓,座位在二樓,選對角落,我能更自在。 我又走了十分鐘,無所獲。

從母姓

上班時間,男友捎訊說,訂到台北到台東的火車票,最遲明天取消。不久,說訂到回程票,不過時間不理想。 成天嚷嚷回台東,不曾動作的我,心在猶豫是否成行,手在按訂票頁面的更新鈕:兩天一夜太不像話,先訂到合理的回程票再猶豫。 折騰到天黑,總算是趟從容的三天兩夜,若不是疫情,前一週訂票不可能這麼好運,木已成舟,該順水推舟,我跟男友強調,我雖是台東人,吃住在家,美食我不熟,美景不論山線、海線都得開車,此行徒步,只能在舊火車站附近晃晃,很無聊。 「台東人」是我來台北後譁眾取寵的說法,我從沒長居台東的記憶。小時在台東的記憶,都聽親戚說,我多愛跟外公撒驕,吵著上鯉魚山買點心吃,吵著走不動要背下山,小學我便到高雄、桃園讀書,五年級在永和住下。跟同學自我介紹,說搬遷太冗贅,「台東人」挺魔幻,班上沒有,張惠妹正紅,同學會好奇我是不是原住民,我能接著說自己有八分之一的阿美族血統,話題圓滿。這說法有些底氣,外公過世前,

「純文學」及其制度

每到年末,男友都會炫耀自己讀了幾本書,去年我一時興起,問他讀了幾本文學作品。 「幾乎都是文學。」 「不要算偵探小說,那不是文學。」 「為什麼偵探小說不算文學?」 「有沒有讀純文學?」 「什麼是純文學?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偵探小說不算文學?」 我矇了,我怎麼說這麼沒品的話,偵探小說當然是文學。讀《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時,我反覆咀嚼書中引用漢娜·鄂蘭的這句:構想烏托邦的人,是該烏托邦的獨裁者。每到書店都想「整頓」文學區的我,是不是獨裁者?我依然覺得文學區中許多書,應該歸類在「暢銷書」而非「文學書」,別假文學之名。 身為讀者,自然有自身的評價方式,礙於才疏學淺,我很難說清。譬如純文學是什麼?訴諸專家,我們翻閱文學獎得獎作品們,姑且稱之為純文學,不難發現其同質性,那麼,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以僵化的文字與結構唾棄類型文學?又,我們以僵化的反義,「流動」或「能動」來定義純文學,我們又如何判斷它們移動方向間的優劣呢?